语因由

持螯把酒 枕玉眠花

【凉风有信 秋娟】(上)

秋娟是春烟楼的姑娘。


她既不会唱婉转的水乡南调,唱得人心酥脑胀,也不与客人吃酒玩笑,同姐妹们一般在宾客散尽后数着领口腰带里的金珠,想着某一日赎身好去做个清白姑娘。


春烟楼傍水而立,白日里客稀无事,她便倚着窗,默数着窗外的桃花又开了几支,看着吹落一地的花瓣逐风而去,看着对岸飞鸟踏过了屋檐,振翅划破了积于江面上的雾霭。


水中闲驶过乌篷船,江面荡起涟漪,秋娟便瞧着它渐行渐近,停靠在春烟楼旁。


不多时,楼下的老鸨便会尖着嗓子喊道:“秋娟!客人要听你弹月琴了!”


杏白诃子,拦腰系着水绿的纱裙,肩上罩着天青色的褙子,上还绣着几朵玉兰,从胸前开到了肩后。秋娟抱着月琴,古朴楼梯的转角处正欲下楼,透过轻薄的丝帐,客人的一双醉眼最先擒住了她裙襕上绣着的一圈粉色碎樱。

 

春烟楼的姑娘们从不露出自己的双足,却只有在走下楼梯的时候才稍稍提起裙子,露出自己鞋尖。秋娟的一双绣鞋,纯白而一尘不染。


秋娟走到楼梯的中段,客人瞧过了她的绿裙瘦腰,目光却在她的粉白胸脯上流连了一时,转而至上,顺着晨光勾勒出的肩胛,脖颈,下颌,耳廓,鬓边的碎发,一一辗转过,又停在了耳垂上挂着的白玉耳坠,珠圆玉润,摇曳不止,似也荡起了客人的心绪,荡醒了大半前夜的宿醉。


“爷。”秋娟依旧抱着月琴,浅浅屈膝一礼。不唱曲的姑娘声音不似旁人温婉轻柔,又带着软侬乡音,秋娟的嗓音干涩却低醇,别有一种书卷气。


“姑娘请坐。”


成熟,而拘谨。惹得秋娟抬眼,悄悄地将面前的客人细致打量了一番。


客人将其他人请了出去,姑娘们无聊地翻着花绳,雅间中仅剩两人同案对坐。


秋娟从来都不是个主动的姑娘,从来都是客人们先纷闹起来,将随身的玉佩或香囊或汗巾赠与她,为得她再奏一曲,也期待着秋娟若一时情生意动,也能将她的贴身之物赠与他们。


可现下眼前人不语,不时又进了一杯酒,喉结上下滑动,唇角残余酒液湿濡,扯着衣袖偷偷将残酒拭去,又抬头迅速瞧了秋娟一眼,却正撞上她默然的注视,霎时满脸的绯红,染上了耳廓。健硕硬朗的男子,垂着眼角,更显得双目狭长,稍稍抬眼,眼帘便隐在了眉骨与鼻梁之荫,明亮的眸子便露了出来。人大多总是这样,不经意间的窘迫与无措,却是最惹人怜的。


如此模样,倒叫秋娟想先启口与他聊上一二。


“爷是头次来吧?”


秋娟想,如此说怕又叫客人以为自己在笑他生疏,实在不好,故而又想了一句。


“爷想听什么?”


或许有些太过冷漠,若他当真是第一次来,怎能知道春烟楼里都弹唱什么曲目,他又如何答得出,岂非更是叫他不适。此句依旧不妥。


恰逢楼外风起,吹动绿柳烟波。秋娟放下了月琴,伸手碰了碰案上的酒壶。


“起风了,我再去给爷温壶酒吧。”说罢秋娟便欲起身,男子却忽然急了,连礼数也浑忘,直伸手按住了秋娟的腕子,似是要说些什么,却还是堵在了胸口,化成一声轻叹,吹进了秋娟的耳中。


躲在雅间外观望的老鸨心下一喜,盘算着摸一下得叫他加钱。

松开手,秋娟也并未恼,只细语道:“独饮易醉,爷有不顺心的事儿,大可与奴家说。”


男子却只是冷笑了几声,秋娟以为是他信不过自己,便正欲说萍水相逢大可放心的话,男子却道:“屡试不第,我想回乡了,却无颜。”


秋娟复捧起月琴:“公子是哪里人啊?”


爷,换成了公子。以公子唤他,男子觉出了语意中的安慰。

“浙江,武林。”


秋娟低眉拨弦,两三声,正是男子的乡曲。她念道:“凉风有信,秋月无边。”


一曲毕,秋娟轻抚上琴弦,余音戛然而止。


男子拱手:“在下缪艮,请问姑娘芳名。”


“秋娟。”


不知何时起,南乡的大街小巷一夜之间传遍了一个消息:秋娟有入幕之宾了。众人却不信秋娟的入幕之宾,却竟是一个连乡试都未中的人。


秋娟的客人竟比往日多了两倍不止,她却不再弹琴了。秋娟对客人们说,除了月琴,她自认并无其他长处,曲唱得不好,也不够妩媚,她这唯一的一点特别之处,只想留给那个人。


入冬,秋娟捧着手炉,还是觉得冷,只唤一声“缪郎”,男子便搁了笔,将自己的双手搓热,再将秋娟的小手裹在手心。缪艮的手更凉,秋娟却不觉得冷。每每唤他,他必即刻转过身来与自己腻上半刻,秋娟心里甜甜的,却总怕他误了圣贤书,不多时便催他读书,自己则帮他缝起了冬衣。


到了夜间,秋娟卸了金钗,挑亮了烛灯,趴在案边,手拄着下巴,歪头问道:“挑灯夜读,缪郎若是此次中了,还会再来么?”


缪艮目不斜视,翻着书页:“若真中了举,自然要先返乡告知家中。”他合上书,揉了揉双目,转过身来面对秋娟:“若我中了,便第一个告诉你。”


烛灯昏黄,映在秋娟眼里,泛着琥珀色。她笑了,黛眉弯作月牙儿,双眸如星。


秋娟一笑,缪艮也欢喜,正如他们初见,缪艮失落,秋娟的琴音也呜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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