语因由

持螯把酒 枕玉眠花

【凉风有信 秋娟】(下)

晨光透过窗棂,碎了一地。春烟楼里的姑娘们都起了,疏懒着衣衫在楼后的小院里篦头洗脸,互相泼水嬉闹着。


秋娟也起了,梳洗毕,又斜抱着月琴倚窗,瞧着江面上又驶过几尾小船,桥上迎来送往的男女,江岸上叫卖的花童。她总想着或许某一天某一个清闲的时间,他会再摇橹靠岸,到春烟楼里先喝上两壶新酿的桂花酒,然后适意地喊着秋娟的名字,叫她弹起月琴,那首吟着秋月无边的小调。


她想起赴试前夜,缪艮吹了灯,拢了纱帐,背对着秋娟,轻声道:“若此次不中,我亦无颜再见你。”


秋娟本已欲睡,便没大当真,只是他既挑起了话头,秋娟也想到了几句要嘱托:“在外考试,吃穿用度千万别委屈了自己。你那件破了的外衫我补好了,知道你舍不得扔,只是别当着外人穿,只怕他们不识人,一味看轻你呢。”


秋娟听见缪艮一声轻叹,她伸了手,微凉的五指握上他的腕子,凉风也柔和。丝被盖过他的肩,长舒了口气,便睡沉了。


日月更替,便到了如今。她听人说发榜了,便托人去帮忙找找有没有缪艮的名字。人说没有,她却不信。


秋娟却只望着横在江上的那座无名拱桥。戏本中讲张君瑞梦见莺莺是在草桥店,讲李药师与红拂女夜会于汾阳桥,讲于叔夜循蓝桥探访心上人,又想到那日送缪艮赴试,在桥上分别,她便飘然出神,想着百年后会不会也有人把这座桥编进戏本,走街串乡地唱着。而后她又恼起来,为何偏眼前这座桥没有个好名字呢?


街坊里上了灯,春烟楼里多了三四个落魄的穷书生,没中举,又拮据,白日里或教书或售文,赚得二两碎银,傍晚便来这里一壶酒喝到深夜。买不起陈酿,却连新酒都能喝得烂醉,趴在桌上又哭又笑,又搂了姑娘,将头埋进人家的衣衫里,闻着脂粉味儿,呼着酒气。全然没了文人的样子。老鸨看不过眼,手执着团扇敲着书生的头:“爷们可醒醒吧,合该各自家去了。”


又过了一月,秋娟当真有些无望,又重新捧起月琴,弹起欢快的艳曲来。


客人却说:秋娟弹的月琴,却叫人欢快不起来,再没从前好了。


缪艮的确落榜了,也的确没再回春烟楼。乌篷船上才远远瞥见了那座拱桥,他放下了帘子,又对船夫讲道:“还是别停靠了。”


船夫却劝他:“春烟楼是个好地方,这儿的年轻人都去哪儿玩的。”


“还是算了。”


船夫回头上下打量着他,赞道:“是个好娃儿。”


缪艮没再说话。


又过了数月,辗转到了广州,客在异乡,山高水长,缪艮更是穷困。


老鸨恨秋娟不争气,每见书生烂醉赖在姑娘怀里,便想起缪艮,提裙上楼,推开房门径直闯入,咬牙怪秋娟一句:“傻丫头!”。秋娟却不依:缪郎与他们才不一样。


可还能有什么不一样?入夜时分,缪艮举目透过破开一角的窗纸,望着中空明月。他与旁人别无二致,却也只做些教书售文的营生罢了。一日所收几两碎银,换了笔墨生宣所余,只够两碗凉茶。


他怀念起从前在春烟楼中的日子来,却从未想过要回去。


他着实怀念秋娟,却不喜欢那时的自己。落魄无助而迷茫。秋娟给予的温暖与希望,是他此生最珍贵,却最不堪回首的往事。


老鸨将就着笑脸送走了烂醉的书生,天际已欲泛白,秋娟却才将将入睡。她似是忘了将窗关严,风将窗户吹开了一条细缝,凉意丝丝渗了进来。秋娟拢了拢被子,却懒得下床。心中暗暗算了算日子,原来已是小雪了。


这时节,广州刚刚入秋。解落了梧桐叶,惊了飞燕,拂乱了垂柳,催升了云霞。


缪艮倚着窗,恰如秋娟的姿态一般,清高而颓唐。他呆怔怔得瞧着秋月,似是能想到这时候秋娟大约也同他一样望着月亮。只是他越望,越觉出天高月远,清辉无边,思念再长,却总不到对岸。


夜里,正是春烟楼里最热闹的时候,秋娟弹琴弹得手冷,起身回屋去加了件长袄,立着梅花暗纹的素白领子显得脖颈纤细修长,浅紫色的长袄过了膝,宽腰窄肩,裙沿袖口都精细地圈了银线织的边,恰是南乡女子的玲珑温婉;琵琶袖刻意做得宽长了些,锦缎迎着烛光,堆在手腕处,瞧在人眼里,似是堆起了这春烟楼中众人的浮华一梦,堆叠着楼中姑娘们的青葱年华。


南乡的女子皮肤白皙,手也好看。人们更喜欢弹琴的手,关节分明纤细灵巧。有醉酒的客人忍不住,便趁机摸上了秋娟的手,秋娟忙躲了躲,众人便一通纷闹。


“凉风有信,秋月无边。”缪艮吹了灯,室内全然暗了。


“秋娟,我真切地思念你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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