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持螯把酒 枕玉眠花

【琴师随笔】(下)

斜阳渐薄,凉意渗进了窗。琴声轻吟,丝弦摩挲。侍卫蜷了食指,轻轻敲着桌角,清脆扣进了转音涟涟。



 

瞧着琴师白皙的腕子,纤细修长又关节分明的十指,侍卫想着,这人似乎手相不好,命中多有劳累或是不顺之事,本想因此与他聊上一聊,算是一解这过于静谧的气氛,也算是与他解闷。但转而一想,他如今身陷于此,又何必多言?故而一语未发便就此作罢,心中短短感叹了一声算命先生的话果然也有几分道理后,换了原本端正的坐姿,以手托腮,歪着身子,静静听起了曲子。



 

他从未听过如此好的琴音。琴师指尖如蜻蜓点水般摸过琴弦,空灵之音便是飘渺轻云,是深山涓流,是悠然高远,又是孤寂苦寒。



 

琴音,是琴师的心音。



 

侍卫觉得琴师实在笨拙,明明可以将苦闷一股脑地与他倾诉,即算所对之人并非是什么良善之人,也可将心中的情绪疏解一二,更何况是他。可琴师却什么也不曾说过。



 

不知觉,夜已深,露珠一颗,一颗,凝在花瓣上,一朵,两朵,不知觉,已是夏花绚烂。



 

君王已有三四日不曾召见,琴师也不觉无聊。一本「小窗杂记」正翻到第七页,书页上柔和的日光忽生了影影绰绰,琴师偏头朝窗外看去,隔着窗纱,只见有一人手执蝴蝶竹签,在窗纱上做着蝴蝶翩跹飞舞的样子。



 

侍卫来了。



 

那本是他逛集市时偶然看见的,一打眼便觉得甚是有趣,转念想来却觉得一件玩意儿并无大用,正欲离去时反倒驻了足。



 

他想到了那个日日被锁在小屋中不大爱讲话的人。



 

朋友瞧着他一手交付了几十枚铜板,一手将这做工算不上普通甚至有些粗糙的蝴蝶竹签揣进了怀里,笑说他果然是在御前当差,也只有他,花起钱来实在当得起挥霍二字。前几日刚买了几册不知所云的杂记,如今又买这些奇怪无用的玩意儿,不知道是要讨醉春楼里哪位姑娘的欢心,侍卫也不答理。



 

而当花色正浓,当艳阳正盛,当琴师拉开门,所有惊喜神色翻复暗涌,最后却只化作墨眉轻挑时,还未及他说些什么,侍卫便忘了挥霍二字了。



 

“君王跟前不用侍奉的么?阁下怎么日日都来,一坐就是半天。”



 

“扰了你的清静,你不喜欢,我不来了。”



 

“不来便不来,说出来就没意思了。”



 

见琴师将手中的杂记一合,放去一边。说话依旧是淡淡的刻薄,侍卫却听出了几分可爱的赌气。



 

侍卫曾吩咐过屋外轮值的守卫,平日里可多与琴师说说话,守卫却道琴师太过孤高令人不敢靠近搭讪。侍卫却心知,分明是他不善言辞面对生人时又易生窘迫,才故拒人于千里之外。他们在这一点上实在相似。



 

北国的夏日极短,如同琴师的笑意一般转瞬即逝。琴师甚少露出欢喜的模样,但每次侍卫对他礼貌的浅笑,都会换得他盈了笑意,弯了眉眼。可即便是面对侍卫,他的欢喜也从不敢明目张胆地在眼角眉梢停留过久。



 

转眼间,花落了。是秋。



 

夏日里琴师说的不假,侍卫确实日日都来,走时已是傍晚。他也不总听琴师弹琴,近来更多地,聊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往事,一些他记不大清,又从未与旁人提起过的少年时光。他生于比皇都更北的极寒之地,自小便跟在君王身边,已近二十载。闲时与宫中的弟兄随手折了柳枝,靠在宫门外的石墩上,仰面望着宫墙外的云天,望着三五成群的褐色小雀在屋檐上歇了歇脚又惊飞而去,又与自己勾肩搭背地喝酒吃肉,或一起策马喧闹在都市之中,也算得上充实,可他却时常觉得孤独。



 

他终于对琴师说道:“我不属于这里,却也不属于任何地方。”



 

孤独的时候,侍卫也思念家乡,可他却实在记不起该思念些什么。



 

“大抵是家乡的安适自在吧。”琴师沉默了良久,却还是如此说道。



 

某一日午后,君王下了朝便传琴师过去,将在前朝生的气一股脑发泄在了他身上。琴师不大受得住,侍卫将他搀回去后,夜里便发起热来。琴师只当自己睡一觉便好,翻了个身,闭上眼便昏睡过去。



 

晴空高阔,雁字南去。琴师梦见了南国的雨,梦见了池塘中养着的鱼,他思念故园了。

 


 

侍卫总有些不放心琴师。



 

正午,叩门,未应。



 

侍卫推开门,见琴师仍卧在榻上,伸出手来贴上额头,还有些热。侍卫也不打算叫他,只坐在一边静静等着他醒来。屋中实在太过安静,侍卫取过手边的一本杂记,是他夏初的时候随意买来给琴师打发时间的,一套共四册,如今过了几个月,他竟也忘记了要买些新的。翻开第一页,一直到最后一页,满满地尽是琴师平日里的批注。侍卫细细看去,这其中竟还有他的随记。侍卫自觉看了他的隐私,实在不大好,便匆匆合上了书。



 

没过多久,琴师醒了。



 

侍卫不知要说什么,只将瓷碗递到他手里。粥温得正好,侍卫又扯了几个垫子让琴师好好靠着。琴师一声也不吭,喝完了粥,又说是两三天便能自愈的小病,叫侍卫莫要担心挂怀,若是想听琴,他便弹与他听。



 

清粥小菜喝了几天,琴师的确大好了,侍卫依旧日日来,也时常带些新鲜玩意儿与他,只是到了冬日里,冷得难熬,琴音也凝滞生涩。琴师停了手,将身上侍卫披给他的旧年冬衣裹得紧了些,呵了呵手,那双手却忽地被侍卫抓住了,裹在手心里。琴师却吓得弹起了身,撞到了凳子,又向后踉跄了几步,从来不改平淡冷清的面容第一次变得惊慌无措。



 

这样的事,他甚至不敢想。



 

侍卫也有些无措,空着脑子,缓缓站起身,张口想说些什么,却也只说了“唐突”二字。



 

霎时间,他们仿若又回到了初见的那个午后,初春,窘迫。



 

琴师心想着,侍卫对他的好,大约,也不止是怜悯而已吧。冬日虽冷,但却不大难熬了。



 

待到冰雪消融,万物复苏,君王大赦天下。



 

琴师得以回乡,侍卫为他高兴。



 

两人对坐,一如往常。琴师十指抚上了琴弦,他说今日高兴,想听什么?侍卫却答:“还是别了。”



 

翌日清晨,沉重的宫门缓缓拉开,门缝中涌进金色耀目的晨光。侍卫站在原地,瞧着琴师的身影步步远去,直至模糊,却未得一次回眸。侍卫想着,或许这样才是最好。



 

那支乡曲,侍卫曾说它好听。琴师想再为他弹一遍,用他送的这架桐木琴。可这愿望,终究还是落空了。琴师压着步子缓缓离去,忍住了回眸。



 

思绪回至当下,琴师抬眼,环顾四周的狼藉,与一年前离去之时别无二致,又因长久空置,角落里更结了蛛网。



 

他哪里还有家呢? 



 

没有结局的结局,或许才是命运的温柔之处。



 

琴师随手荡过七弦,似是荡过此生经年,却什么声响都没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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