语因由

持螯把酒 枕玉眠花

少夫人 (9-10)

(9)


晚间,徐珞应了南灵王的局,几人围坐一桌饮酒至半夜掌灯时分,闲人散去。


设宴的亭台下,有一片湖,盛夏荷花正盛,夜间更是有几处睡莲开放。徐珞缓缓走到湖边,就地而坐,独自抱着一坛酒,呆呆地望着微波薄澜的湖面。


淙澜微醺,摇摇晃晃地行至徐珞身边,倚着他的肩膀坐在旁边。


“一个人喝酒,终究是糟蹋。”说着淙澜伸手去抢。


“你个醉鬼离我远些!”


“人迹稀疏,灯火阑珊,我困的不行。你怎么还在我这里赖着不走?”


“想你了。”徐珞忽然冒出这一句。


淙澜倒是被他这一句给激醒了:“你好好说话!我可是个正常的男人!”


“我想做官。”徐珞又说了一句。


“你这前言不搭后语的,让我怎么接?”淙澜伸手摸了摸徐珞的额头,“你是病了?还是醉了?”


“我要做官去!一人之下万人之上!到时候,什么东西得不到?他们见了我,走路都低着头,大气不敢出一个!”徐珞越说越气,说到最后甚至拍着酒坛,湖面回荡着叮叮当当清脆悦耳的拍击声,醇香的美酒在陶坛中摇晃翻腾。


“哈哈哈,”淙澜爽朗的笑了起来,“你说的,莫不是我?我兄长是当今皇帝,庙堂之上,江湖之远,无不受万人朝拜,你看我可快活?”


“你才是醉了!你不过是个逍遥王爷而已,我要做的,可不止于此。”


“我瞧着,你可做不来权臣。朝野上下尔虞我诈,前朝后宫勾心斗角,我们浪荡了半辈子的徐二爷如何应付得来呢?”淙澜摇了摇头,只觉得他是一时气话。


“从前,我们何曾想过莯儿为人妇的样子?现在不也挺好么?”徐珞定定地望着湖中央的水榭,他们三人从前玩联诗的地方。


淙澜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,见他如此说,便也知晓他决心已定,说道:“皇兄前日偶然提起,开封府尹一位尚在空缺,倘若你此次顺利中举,我倒是可以助你。你可莫要嫌弃这职小途远,但没有比府尹更容易上位的职位了。”


徐珞偏头,未发一言,只看着淙澜,浅浅地笑。亲如手足,何须言谢?静夜夏荷,清风波澜,纵有千言万语,也不过相视一笑,泯然于天地之间。


沈莯立侍了大半日,晚上又陪着老夫人和各位夫人闲聊了许久,才回至房中,小烟便道:“夫人,您挂在廊下的小词有人回帖了。”


“哦?”沈莯原本恹恹的,被小烟这样一提,倒是来了兴致,“拿给我瞧瞧!”


小烟将那张压在砚台下的花笺递给沈莯,沈莯随即细细读来。


“两点明,眸似秋波望露凝。望台烽火佳人行。妃子一笑,浪静风宁。


碧云天,身如青燕山水间。毋论国破山河碎。陌上花早,折柳长亭。”


读罢,沈莯轻笑:“莫不是他,再没人能写出这样的洒脱句了。”


“又没有落款,夫人怎得知道?”小烟将那花笺又从沈莯手中收回来,放进了今天上午刚刚找出来的诗匣中。


“他,我总是知道的。”沈莯低语。


小烟会意:“二少爷与夫人自小就腻在一起,搞些这样风雅的名堂,自然知道。”



“啊,夫人。”小烟忽然想起,“不知怎地,我今日收拾房间的时候,竟翻出一本琴谱。夫人今日刚得了一架琴,可不是巧得很呢?”


“我哪里有什么琴谱?从小我就没碰过这些。”沈莯笑笑,“别是你弄错了。”


小烟见她如此说,自然是不大乐意:“夫人莫嫌我不识字,琴谱我还是认得的,不信我拿来给夫人瞧瞧?”


沈莯摇了摇头:“你先来磨墨。”


“这么晚了,夫人还回他?”小烟将沈莯扶到桌案前坐下,“夫人也得注意自己的身子啊。”


“且磨墨罢,话那么多?”沈莯嗔了她一句。


写好后,又叫小烟去挂在藏书阁廊下的风铃上。


沈莯搁下笔,伸了个懒腰,怔怔地,却忽然留下泪来。低头,沈莯看着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,无甚区别之下,却是孕育着一个生命的。沈莯对他却提不起半分怜爱之意,无奈吟了句:“空负有情郎,身累无情骨。”


“怎么了?”刚进门的徐珺见此情景,又快步走进内室,在沈莯面前蹲下身,覆上沈莯沾了泪的指尖。


“忽然有感而已。”


“又在写诗?”徐珺刻意加了一个“又”字,“夜间最易多思,夫人还是早早歇下吧。”


“马上就歇了。”沈莯应着。


“小烟又去哪里了?”徐珺正想叫小烟服侍沈莯休息,却私下不见人影。


“大少爷找我?”小烟正巧进门,“今儿早上夫人与二少爷在藏书阁对小词,夫人新写了一首回给二少爷的,我刚去挂上了。”


“珞弟?”徐珺皱了皱眉,却也没多说什么,瞧着沈莯歇下后,自己又去了外间睡下。


徐珺虽有满腔满腹的话想与沈莯说,他们间有了孩子,他有多喜悦,有多想把这消息公之于众!可一间她黯然神伤的模样,纵是徐珺心里翻过千万层浪,这些话,他也说不出口。


她毕竟,还是个花一般的少女啊。


徐珺实在睡不着,披衣起行。随手提了一盏灯笼,沿着青石小路,无意一般,又到了藏书阁。站住脚。徐珺有些恍然,或因为总想着她,才会常常无意识一般,“顺路”过来瞧瞧。青石路两侧的竹林到了尽头,枝叶遮蔽的缝隙间,徐珺远远望见,廊下的风铃上挂着一张新的花笺,随着夜风的吹拂轻轻摇曳着,微弱的风铃声清脆入耳,余音散入竹林,与竹叶的萧瑟之声混在一起。


徐珺走近风铃,摘下花笺于面前细细念来。


“三点明,窗含香荷隔云屏。玉姬夜来泪盈盈。薰风十里,遮却一汀。


怜儿苦,蒂熟叶落花也无。更赏何处清风露?风雪无期,烟霞空负。”


一时间,徐珺只觉自己身后仿佛有一片荷塘,夏末荷花凋敝的凄凉之景便就在眼前。上阙言凄凉,下阕话愁苦。明明心中这般挣扎苦闷,在自己面前却懂事听话,机灵可爱,怎能不让人疼惜?徐珺又想,自己若还似从前这般不管不问,她又这般多愁善感,长日下去,岂不抑郁?


徐珺提起笔,没有顺着写下“四点明”,却写了一首小诗。


“月下花,花照人,清辉默默香无痕。

月映白衣折花去,花入青案玉兰盆。

月照花,花待人,一番黄昏一番晨。

春闺梦中知情何?半是惆怅半是文。”


写好之后,还是一样将一角压在砚台下,意兴阑珊,草草回房便睡下了。


清晨,沈莯刚惺忪起床,小烟便递上了花笺。


沈莯皱着眉,念了一遍遍,却有些迷惑。


“夫人,二公子回了什么?”小烟迫不及待。


“不像不像……”沈莯只嘟囔着不像,却不再言其它。


这不是徐珞的语气!这最后一句根本就是个年长者的感慨之语,却莫名地戳进了沈莯的心里。她可不就是这样么!


起身,欲将这花笺收入诗匣中,打开盖子的一刻,自己的第一首小词却映入眼帘。沈莯当下如闷雷灌顶,倒退了好几步,直至狠狠撞在身后的书架上。


“竟然是他!竟然是徐珺!”沈莯的心如同静止一般,只觉得自己似乎捅了天大的娄子。这样一来,自己的心事,徐珺他岂不是全然知晓了?


珞哥哥……怎么办……


“珞哥哥……”沈莯双腿一软,跌倒在地,小腹一阵疼痛。


小烟闻到声响,放下手中的活计走进屋内,瞧见跌在地上的沈莯,立即上前搀扶:“哎呀夫人,您这是怎么了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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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10)


沈莯未答话,接力站起身后,问道:“大少爷呢?怎么今日没一个来汇报府上琐事用度的?”


“大少爷他啊……”小烟含笑,眼神引着沈莯向外厅看去。


会客厅里挤满了管家,账房,小厮,婆子,各色人等挤作一处,七嘴八舌,争先恐后地要第一个说话。


徐珺用力按了按太阳穴,朝众人摆了摆手,沉声道:“各位且安静些一个一个来,少夫人还在休息,吵醒了她,你们谁人担待的起?”


一种人等果然收了声,不知是真怕少夫人追究,还是畏惧大少爷的威仪。


“各人有何请求上诉,今日便告知于我吧。与少夫人是一样的。”徐珺说明道:“你们平日里,也是这样纷杂么?”


众人面面相觑,终有一年长的婆子站出来说道:“回大少爷的话,平日里都是夫人早早起来,谁先来,就先忙谁的事。大家为了先办自己的差事,有的天朦亮,就在此处候着了。”


婆子回罢,再抬头,只见徐珺一脸严肃,紧紧拧着眉头,眼眸里还露出一丝心疼,便又加了句话:“少夫人心善,从未亏待我们这些下人,我们私下里,都为少夫人烧香祈福呢。”


“以后还是辰时三刻,在这儿等着便是了。还有,”徐珺看向众人,继续道:“要钱的,站到左边去;报帐的,站到右边去。凡事报账的人,都先行受理,要钱的若非事态紧急,都要搁后处置。日后少夫人理事,皆应如此。”


众人按徐珺所说分散开后,徐珺才开始由着报账人清算每日账目。


沈莯跟着小烟走到前厅来,却见徐珺坐在正中央,一个个办理着日常琐事,井然有序,不免心中自愧不如。徐珺回身,见到沈莯,忙下了座,将沈莯扶到自己刚刚的位置上,又叫小烟加了个偏椅,自己坐在旁边。

众人面前,徐珺对自己这般尊敬,着实让沈莯有些受宠若惊,一时间倒有些慌乱,轻轻瞥了徐珺几眼,可目光却不敢长时间地逗留。身旁的那一双眸子,能将自己看穿,就好像他回给自己的那首诗一般。


“你们今日倒规矩有序。”沈莯说了句不轻不重的话。却让众人在徐珺的注视下感到了些许压力。


“继续吧,该谁了?”沈莯见众人默不作声,便知道是因为徐珺“坐镇江东”,遂也不管他们的反应,只说着自己该说的。


旁边走出一个妇人,扭捏地行了个礼,道:“大少爷,少夫人,北四阁上的二表姑舅昨儿夜里没了,今儿早回了夫人,叫领四十两银子厚葬。”

沈莯听罢,虽不知这北四阁上的二表姑舅是何人,但毕竟人已归西,理应拨款厚葬,更何况有血缘在,便让小烟点了四十两的签,正欲递给那妇人,徐珺却发话道:“慢着!”


妇人接签的手一顿,神色有些慌张。


只听徐珺道:“你却瞒不住我。我记得从来府上送灵安葬最多只拨二十两。”


沈莯愕然,不知所措。这四十两,与二十两,有何分别?毕竟人死为大。



妇人辩道:“夫人厚爱,叫领四十两。”


“你莫要拿夫人压我。在徐府,少夫人管事,自然全听少夫人的调度。你若不满,大可回了夫人。”徐珺言词锋利,倒让沈莯滞了神。


这妇人仗着自己资历久些,也不大怕这大少爷的话,转了个身对沈莯道:“大少爷既如此说,拨多少银子,自然由少夫人做主。”


沈莯偏头,可徐珺却刻意不与她对视。沈莯心想,徐珺自然是久历风雨,识人善断的,必然不会错。便果断叫小烟只交了二十两的签子给妇人。


事后众人散去,已到了午饭时分。难得徐珺在家,徐老夫人便叫沈莯不必去陪她一起用午饭了。


夏日,万紫千红,山花烂漫,彩蝶翩翩,蝉声阵阵。

“今日,多亏有你。”沈莯跟在徐珺身后,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襟,“不然恐怕,我又被骗过去了。”


“为何说又?”徐珺欣赏她的机灵,不必他开口,自己便已经知道了问题所在的聪慧。

“想来这些资历老的人,一直以来是欺负我不会管帐呢。”沈莯道,“你看的清楚,我却被唬住了。”


“那你现下可是看清楚了?”徐珺问道。


沈莯摇了摇头:“没有。可我信你的。”不知何时,沈莯心中生出了一种信任,但凡是徐珺说的事情,沈莯都会听。


“那妇人刚一走进,我便看得出她心中有鬼。瞧她眼中狐潜鼠伏的神色,便知晓了。”徐珺解释。


“可人死毕竟是大事,又不好驳她面子,令亡灵心寒。”


“傻丫头,你可真是…”徐珺回身,稍稍用力地捏了捏沈莯的脸颊,似有些惩罚的意味,“该让我如何说你呢?阶级之间,待遇也是不同的。对于他的亡灵而言,二十两已算丰厚,也当知足。若是因着未亡人的欲念,贪得无厌,岂不更给亡灵添了一重罪孽?”


沈莯点点头:“有理。”

小烟撩开门帘,众丫鬟贯列而入,将饭菜一一摆好。

沈莯与徐珺正吃着,两人无话,却又从门口跑进了一个小丫头,将手中的一封信塞给小烟,便一溜烟儿地跑没了踪影。


“谁啊?”徐珺问道。

“一个小丫头,不知哪里的,塞了封信给我。”小烟近了内室,欲将信递给徐珺。


徐珺却摆了摆手:“想来是莯儿的。”


沈莯接过信,却正是柳若爽写来给她的。拆开来看,却是有些惊喜诧异。


“写了什么?”徐珺问道。

“是若爽,她二嫂子昨日夜里临盆了,生了个小侄子。”沈莯浅笑:“她最喜欢小孩儿,如今当了小姑,不知要欢喜成什么样子!”


沈莯说罢,却觉得气氛安静了许多。徐珺只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望着自己,开始还缘何所以,但见他兴奋的眸子,便已知道他呼之欲出的想法。



“大少爷快先别想这些了吧!我意乱心烦极了!”沈莯双颊绯红,扔下手中的碗筷离开桌,座到窗边的小凳上,“不吃了!”


“唉。”徐珺轻叹,起身将沈莯又拉回桌上,道:“再不济,将这一碗饭吃光才好。你身子虚。”


“嫌我身子虚,可是为了这一胎吧?”沈莯有些不快。


“算我说错。”徐珺觉得沈莯这气生的没来由,却也不愿再惹她,只顺着她的话说:“是为着你的。”


徐珺这样顺着她,却叫沈莯从前的那些小性子再也使不起来,但一想到自己腹中还未凸显的小生命,心中便堵得喘不上气,一时间竟逼出了一眶轻泪:“可我真的……不知该怎么办了……”


“都依你。”徐珺伸手拂去她眼角的湿润,“你想怎样都好,有我呢,莯儿不必怕。”

可这拭泪的动作却像是催泪的毒药,沈莯更觉心中对徐珞的难舍,对徐珺的愧疚,对自己的无奈,汇成一股心酸,侵蚀着自己的内心,最终将深埋在心中的那句话袒露在空气之中。

沈莯越哭越凶,甚至狠狠打开徐珺为她擦泪的手:“为什么对我这么好!我明明不喜欢你!”

“何妨?”徐珺依旧是温柔地说着,可这温柔在沈莯听来,却如同刀子一般戳心。


“你知道的!你明明知道的!那花笺也不是写给你的!那些词,那些话,都不是对你说的!你何苦这样对我!”沈莯低着头,虽大声哭喊着,却不敢抬头面对他。


“莯儿,你要明白,你再不是从前的莯儿了。”徐珺狠了狠心。

沈莯听了这话,倒是停下了哭泣,情绪没有好转,却仿佛是绝望。


徐珺缓缓地牵起了她的手,放在自己膝上,道:“别总压着自己。你的心,我是知道的。你心中若有我,则可视我为夫,若无我,则亦可视我如兄。”

“可这对你,岂非不公平?莫不如,对我差些。”沈莯红着眼眶,任由徐珺交握着她的纤纤细指。

“我对你如何,与你本无干系。我只是喜欢与人为善,莯儿亦是如此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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